高中的回忆

文章来源: 信息处    发布时间: 2021-03-22 14:39:35    浏览量: 4146
我家在水吼,深山里的深山,“皖城西去百重山,陈迹今埋杳霭间。”王安石在《过皖口》中写到的地方。
从水吼到野寨,要过很多岭,岭名都很值得玩味,依次是:瘦牛岭(岭很陡,牛都要走瘦);思茶岭(岭很长,走到半岭会想茶喝);猫儿岭和衔鱼岭(但不知这是何意);最后一个是三肩岭,在九井河上面,是说岭又长又陡,挑担子要歇三肩。有人把这些岭编成一首民谣,我从小就听父亲教过:“瘦牛奔过思茶岭,猫儿衔鱼到三肩,九井西风野人寨,十八里沙河到县边。”通俗又形象,我到如今还记得。
我那时做梦都想走出大山,考入全县最好的高中——野寨高中。1985年,到我上高中时,班车多了起来,潜岳公路虽然没有如今的气派,还是砂石路,但路面平整。我们在一个叫黄岩渡的古渡口过渡,在瘦牛岭上车。车子过了三肩岭,驶过九井河,就到了野寨的地界,天渐渐开阔起来,风物景象便觉完全不同:天高地阔,一水茫茫,潜河日夜静静地流淌。犹记得车子爬三肩岭时,阳光从车头打进来,我坐在后面,只看见一车的阳光,把所有人都照成了金人。这给我的印象很深。第一节语文课,班主任王先跃老师让我们写《记开学第一天》,我写到了这个场景:我觉得车里载的不仅是人,还装满了一车的希望。王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上了红色波浪线,还重重地打了个惊叹号。我不知道这个惊叹号表示什么意思,但我相信王老师是认可这句话的。
王老师五十多岁,个头不高,精瘦精瘦,说话时欢喜不停地眨眼睛,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你,让人觉得很亲切,尤其对待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,他似乎关心得更多。高中毕业后的第一年,他曾经写信给我,让我给他女儿写封信,传授学习经验。信中,他说他把我当作他的另一个女儿。他对我的这重父女情分,可惜我是后来才慢慢感知。九几年,我调到县城,一日在电影院前面碰到他,记得我说了一句“感觉有点灰心”的话,让他很担心,他拉我坐在路牙石上,谈了很久,说了很多话来开导我。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,车如流水,市声如沸,他就在这车水马龙的街市给我上了一堂人生课。那一刻,我好像又回到他的课堂上:他讲解完一段话后,然后眨着眼睛盯着我们看,等我们听懂。
王老师已经走了有些年了罢,我至今仍记得他的声音,有点低沉;也还记得他的温笑,一边笑一边不停地眨眼睛。
教数学的是程龙节老师,我记得很清楚,开学第一节课是他上的,但他并没有直接上数学,而是给我们讲了整整一节课的野中校史,介绍野中环境。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:野中,依山傍水,背倚天柱,面临潜河,环境幽静……
程老师当时三十出头的样子,虽然有些清瘦,但很精神,加上个子高,肤色白净,看到他,就会让人想起书中所描写的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。从他的嘴里,我们知道进校门的右手边,有个高阜,上面有个忠烈亭,那里埋葬着985具烈士遗骸。
他说:“你们应该带着一颗真诚的心去拜祭他们,但无事也不要去打扰了他们,即便每天经过那里,也要安安静静,保持一颗肃穆的心,不要嬉嬉闹闹,以免惊扰烈士的英灵……”
也是从他嘴里,我们知道野中是全国唯一的校园中有烈士陵园的学校,因陵建校,以校护陵,别处没有。
我们都秉持他的教诲,平日很少去陵园,高中三年,我总共去过两次,一次是开学初,一次是高考前。那时陵园还没有经过修整,完全保持原貌。我记得我是黄昏时分上去的,有几棵老松,掩在深草里,夕阳的余晖斜在低矮的墓冢上,几块残碑断石,人必须趴在上面,方能依稀辨认出部队的番号和姓名。记得当时最令我扼腕叹息的是,上面还镌有牺牲战士的生卒年月,很多战士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十八九岁。最美不过十八九,这比当时我们的年龄大不了多少,甚至还有很多战士连姓名都是空白。
这样的教诲对于“恰同学少年”的我们,确实是有教育意义的。后来我与野中毕业的学哥学姐或学弟学妹们交流,发现这是野中的老师们对入校的新生进行的惯例性熏陶。
真的,这样的“开学典礼”比什么都更具说服力,我觉得这是野中一个非常好的传统。
那节课上,程老师还给我们介绍了三祖寺和石牛古洞,说到兴致高处,他用他那独特的余井口音当堂背起了王安石的名句:“水无心而宛转,山有色而环围;穷幽深而不尽,坐石上以忘归”。
 这节课对我影响很大。因为我家在山区,周末留校的时候多,午后人静,我常常独自去三祖寺闲逛,有时登塔,在塔顶吹风;看夕照;听塔铃的声音,悠悠回响在山涧之中。观景最好是黄昏,潜河如带,天柱峰戢立,夕照群山,如万千灯烛点耀其间。潜阳如画,诸峰苍翠,万绿攒空,这让我心中也偶发“江山阔廖”这一方面的感慨,不过多数时候,什么感慨也没有,只是混混时间而已。
或者干脆去石牛洞独坐,在那里,打发掉无聊的下午时光。坐久了,也会越溪趴在石头上辨认石刻,从中找到乐趣,甚至还能发现古人的生活足迹和当时世情。这段经历我后来写在一篇文章里:
“我那时常常独自在石牛洞一坐就是小半天,直到日晡烟生,林木窅冥,直到层峰叠峦没入暮霭,方才迟迟出洞,不能说没有老师的影响。
犹记得高中第一节课,老师用他那独特的余井口音,给我们背诗刻,到如今,我不仅还记得他背过的诗文,有‘水泠泠而北出,山靡靡以旁围’句,还有‘白云横而不度,高鸟倦而犹飞’句,还有‘拂拭悬崖观古字,尘心病眼两醒然’句。他说到那个‘然’字时,眼睛会飘向窗外,同时嘴巴张得很大,声音拖到很长。这些我都记得,就连老师那沉醉忘我的模样,我至今也还没有忘记。他面对着坐在下面的我们,眼睛却看着窗外,一字一顿地背,我当时就想,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背诗的是老师的肉身,他的灵魂一定早出了窍了,飞出了窗外,飞到了石牛洞,和王安石、黄庭坚、苏轼他们在汲泉煮茶了吧。”
我高一时在二班,高二选学文科,就到了程老师的班,也就是一班,这样程老师除了是我高中三年的数学老师,也当了我高二、高三两年的班主任。不得不说,他教数学确有两把刷子,我至今印象很深的是,他教我们要学会运用概念解题的技巧,对我们启发很大。他还上过一节非常成功的公开课:“错在哪里?”——专门把我们容易出错的地方罗列出来,让我们找。那节课上得很成功,他战胜了安庆一中、桐城中学、怀宁中学等名校选手,获得了1987年安庆地区数学优质课大赛一等奖。由于他的教学方法好,当年的高考我们文科班有十几个数学满分,他所带的两个班级,数学均分在安庆地区分别是文科第一和理科第一。
 我们那一届文科班,学校大概很重视,有段时间,语文老师有两个,一个教现代文,一个教古文。教我们古文的是徐基楷老师。这是一个很有风度和学问的好老师,也是一个敢于进行教学改革的先锋,从水中过来的学生都非常喜欢和钦佩他,而野中这样的“改革”,我无端地相信,也一定是他倡导的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
徐老师夫妇二人都是我初中老师,当时他是水中的校长,同时教我们古文,他夫人教我们生物。
(徐老师夫妇)
徐老师有着深厚的古文功底,个头不高,但特别有精气神,戴副近视眼镜,唇线清朗,一看就是大学者样子。他上课讲到精彩处,有个习惯:停下来,什么也不说,微微眯着嘴笑,同时用手推推眼镜。我真感到惊奇,那么多美丽的古诗句,是怎么就从他薄薄的唇间吐出来,又植入我们的心中。早晨和傍晚,他会让我们观察柳树,看薄雾笼在柳稍,他告诉我们,这就是“柳烟”。我这才知道,“柳烟”和“烟柳”有什么不同。秋冬季节,柳树光秃秃的,河水也浅下去了,我们又想起了他在课堂上说的“衰柳寒烟,一水茫茫”的场景。
那一届水中的毕业班,也是放了颗卫星:有十四个学生考入了野中。秋季开学后,在野中校园里又碰见他们夫妻,我这才知道,原来他们和我们一道也到野中了,不过他是来野中当教导主任来了。
将现代文和古文分开,由不同的老师任教,这样的改革徐老师在水中就进行过。而且,我们那一届文科班,学生的素质非常高,我觉得也可能与他有关,因为他在分科前,把全体高一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大会,他做了动员工作,说“学文是治人,学理是治于人”。我觉得很多学生也许就是听了他的话才选择学文的。
(汪南松老师)
不过这样的试点时间不长,后来一直到毕业,我们的语文都是汪南松老师担任。汪老师两鬓染霜,气度优雅,从汪老师身上,我们不仅能学到知识,还能学到怎么做一个有温度的人。有一次,下午第一节是他的语文课,他大约迟了几分钟,我们班在顶楼,只见他顶着一头白发跑进教室,气喘吁吁地说:午睡,迟到了,对不起大家!说完深深鞠了一躬。望着他满鬓霜发,我们都很感动,我心里想,其实他根本不必这样,因为这很正常啊。他向我们鞠躬的场景此后常常被我想起,随着岁月的流逝,年岁渐长,我意识到,这是一个人为人的襟抱,包含对他人的尊重和担当,尽管对象只是自己的学生。我参加工作后,有时也难免迟到,这时就会想起汪老师的那一躬,虽然我做不到像他那样,但我会心怀羞耻,“低声下气”地跟我的学生发出讨好般的笑,向他们解释迟到的缘由,以便取得他们的原谅。
不得不说,野寨这块的风水是真的好,小小的半山半水的镇子,山迢水远,天宽地阔,大山大向,天地间一片清清朗朗,真也有一种别样的人情物意,只怕无数次惊醒野中的学子,是游子入梦时那轻轻的一颤。
学校紧邻潜河,晨光熹微中,我常常沿着河堤跑步。记忆里,河堤与公路的岔口有一块人家的菜地,地头有株小桃树,早春,桃树最先开出淡粉色的小花。到我毕业那年,桃树已经长高了不少,三年中,都是它最先带给我春天的气息。
过了那株桃树,学校的操场就在望了,而艄公已经在撑着簰到了河中心了。河面上晨雾薄敷,远处的柳树也笼罩在一片柳烟中,晓风吹拂得它们翩翩起舞。赶早集的庄稼人默默无声,艄公也沉默着,只听得见竹篙戳在卵石上的声音,格棱格棱……
“到岸了,到岸了,都莫要着急麻,都能下,不用那么急的麻。”艄公不停地叮嘱,我也在“吴塘晓渡”的千古余音里开启了新的一天。
欢喜那片沙滩,到如今仍然怀念。我课余的时间,除了消磨在石牛洞和三祖寺,主要就交给它了。夏天的傍晚,我会独自在沙滩上走很长时间,还在低矮的芦苇里捉过鸟,把鸟蛋由这个窝挪到那个窝。我在另一篇文字里这样写道:
“风日闲静,高中那会,我闲常会在黄昏去沙滩上走一走,日色如金,我有时忍不住会走得很远,看光阴和流水一同流过,看斜阳在沙滩上一寸寸地收,一点点地淡下去,淡下去,直到薄暮,余晖尽没,直到九井河吹来的西风渐渐凉了细沙,我才会急急返回。如若在雨后,踩在新湿的沙滩上,印出浅浅的脚窝,待归来时,新印的脚窝里盛了清清的半窝子的水,居然也能映出峦峰和闲云。日子如初恋一般的美好。
学校对岸的河里,屹峙着一块巨石,壁立如刀劈斧削,远望,黑乎乎的一大块,如方外之物,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,就立在这里。清晨和日暮,阳光斜照在河面上,如同洒下点点细碎的黄金。这就是传说中的“酒岛流霞”。听说巨石的背面有缓坡可上,我一直懊悔,怎么当时没有爬上去。现在河里做了橡胶坝,修了大桥,河水蓄得很深,不仅“酒岛流霞”无从得见,就连那片沙滩也被淹没了。
野中还有一个传统,每个周末的晚上,都会在操场上放电影,只要不下大雨,小雨都照常。我看过两次,后来就不看了,因为还没等到天黑,我就出去闲逛了,不是在河沙滩上,就是在学校后面的山上。暮色深浓中,远远地听见操场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打枪声,看着一堆人影笼在晚烟里,好像是在做梦。
操场的最外边有一条灌渠,沿渠多植夹竹桃和垂柳。夹竹桃开花时,夏天已经来了。夹竹桃的红花会开很长时间。整个夏秋,操场的南边,都仿佛有一片红云在燃烧。
后山是天柱山的余脉,长着很密的松林。从教学楼上去,走不多远,就到了墙根,一直往上走,有一段墙很矮,从这里翻墙头出去,就是三祖寺的后门。大概历届都有学生从这里翻墙出去,我发现沿着墙根的地,寸草不生,非常光滑,有些地方甚至用砖石做了垫脚,故翻起来,我想应该不难。但我没翻过。
那时女生很少,高一时,班上只有三位女生,到了文科班,也只有十位,而且男女生之间基本“授受不亲”,几乎没有什么交往,但也有例外。班上有个聪明异常的男生,再难的题,他几乎都考满分(顶多扣三两分)。下学期期中考试,学校通知地理、历史也算总分,当时我们女生吃饭时还说,他理科我们考不过,文科他未必好。但结果却大失所望,他连地理这些科目也考了九十多分,而我们只考到七八十。从那以后,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“人外有人”,人的智商确实是有区别的,有些事,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到。后来,他参加全国物理和化学竞赛,均获大奖,保送到全国一流名校。高三了,我们都在收心,可听说他却在忙着找漂亮女生谈恋爱,当时我们连羡慕的心思都不敢有。
记得一个男生的嗓子特别亮,进门和出门都会大声唱歌。那两年流行《梦驼铃》和《美酒加咖啡》。他只要开口唱:
“攀登高峰望故乡
黄沙万里长
何处传来驼铃声
声声敲心坎”
 
后面就有好几个男生同时唱起来:
“风沙挥不去印在
历史的血痕
风沙挥不去苍白
海棠血泪”
 
中午,教室静悄悄地,大家都在做作业,他突然又唱:“我要美酒加咖啡,一杯再一杯。”
马上有几个男生接上了:“我并没有醉,我只是心儿碎”。
……
 
后记:
前几天,我闲翻书架,看到一张十年前的照片,是程龙杰老师过六十寿诞时,我们留潜的同学一起拍的。我对着相片找了一会儿,找自己,也找别人,有种时光如流水的感觉。巧的是,第二天,我收到当年的同学,也是如今的同事发来的信息:程老师七十岁生日到了。我对着信息感慨,哦,又一个十年过去了。
二月初一,三月份难得的一个大晴天,我们又聚在一起,提前一天为老师举行生日庆典。
程老师说:“七十年悠然而过,我把七十岁当作新的起点,闲看庭前花开花落,漫随天外云卷云舒,精神不老是我的追求,保持心境的恬淡与安宁,让自己慢慢老去……”
从风流倜傥到满鬓花白,程老师见证了我们的成长,我们也见证了他的辉煌。时间悄然而至,又杳然而逝,多年的相处,我们已经超越师生这一层的含义,他如同我们的父兄。我们正在老去,我也希望能像老师那样,让自己慢慢老去,优雅地老去。
文字:88届校友 葛良琴图片:佚 名
编辑:九 天审核:yzadmin